評論|從才華的角度談馬奈與德加

末之齋
Jan 21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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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lum Brandy , Edouard Manet

正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展覽的 Manet/Degas(馬奈/德加)將近落幕,但很少人從繪畫本身來討論。下面我試着從才華的角度,談一下馬奈與德加。

藝術中的才華可以分為兩種:外露型與内斂型。馬奈與德加無疑屬於外露型,這類型的特點包括:因為聰慧而學誰像誰;因為敏捷而筆觸流暢且灑脫;因為對形體的準確理解而造型嚴謹,易被大眾接受;但也因為以上優點而導致作品中缺乏笨的特質,由此難以打動人。

在藝術中,笨不是一種智商,而是一種矛盾。這種矛盾會產生一種對抗的力量。而藝術中的聦明,則是要警惕的。因為聦明指的是理智上的能力,而理智上的能力太高,則容易遮蔽感受,進而呈現出無感情,甚至流於油腔滑調的危險。

馬奈(Edouard Manet)與德加(Edgar Degas),無疑屬於聰明型選手。在藝術史上,這類人佔了半壁江山。從達芬奇到魯本斯(Paul Rubens)、倫勃朗、維拉斯奎茲(Diego Velázquez ),到馬奈、德加、莫奈,再到畢加索、達利、安迪·沃霍爾。但他們之間因性格差異,又各不相同。比如馬奈、德加都愛的維拉斯奎茲,就以概括能力極强,準確度極高,作品顯得格外强悍而耀眼。

單在這一方面,馬奈、德加都没達到維拉斯奎茲的高度。無論五官的塑造,還是對轉折處的處理,維拉斯奎茲的畫體積感更强,轉折處乾淨利落。而馬奈、德加相對而言更平面化一些。

In a Café, Edgar Degas

但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,體積感不强的同時,要想畫面立得住,就必須用色彩來支撐,所以他們二人在色彩方面異於前人,尤其馬奈,這也是他們創立一代印象派的原因。

而在明暗關係這一塊,二人大同小異,同的是明暗對比都很微妙、含蓄。異的是馬奈太像提香了,明暗對比過於柔和。而德加太像安格爾(Jean-Auguste- Dominique Ingres)了,儘管他也做雕塑,但在細節上對形體的理解不徹底。所以他畫少女形體不大複雜的對象是對的,但反過來講,恰恰因爲他在這方面的成功,局限了他。

儘管二人都被稱爲印象派,但二人與印象派都若即若離。馬奈壓根就看不上印象派,印象派的造型能力太不嚴謹,這也是印象派多畫風景而避開人物的原因之一。而德加雖然經常與印象派的畫家混在一起,但作品中的色彩關係與印象派相差甚遠,在畢沙羅(Pissarro)、莫奈、西斯萊(Sisley)眼裏,德加更像個搞雕塑的,他太保守、太學院派了。

The Bellelli Family , Edgar Degas

馬奈擅晝靜 德加擅晝動

如果只比較馬奈與德加,首先最明顯的就是内容了。馬奈更擅長畫靜止的東西,德加更喜歡畫運動的。馬奈筆下的裸體都是躺着的,人物都是坐着的,即使坐在船上,船感覺也是靜止的。而德加筆下的女人都是跳舞的,馬都是奔跑的,裸體都是正在洗澡的。你可以說,因為靜止,所以可以深入。因為運動,所以逸筆草草。這也是馬奈的畫完整度更高的原因。

但這種完整度高是更深入,而不是細節多。恰恰相反,馬奈的畫是極度概括的,都是大刀闊斧。而之所以出現彷彿細節多的原因,是因意用筆、用色準確,馬奈的畫,筆筆都在形上,所以近看都是筆觸,退遠看則栩栩如生。這是以一當十的技法。

而德加更加靈動,無論「舞女」還是「咖啡館」,筆觸、線條都身輕似燕。但繪畫中盡得準確不難,畫得瀟灑也不難,畫得既準確又瀟灑則不容易。德加的畫瀟灑夠了,但與馬奈比,則不夠嚴謹。無論從這次展覽的入口處的女士畫像,還是各自的代表作品,都能看得出。

除此之外,德加在色彩上尤其冷暖關係的處理,也不及馬奈。比如同樣是白裙子,在馬奈的畫中,就用很多天藍色、群青色,從遠處看裙子更加亮麗,像剛從海中打撈出來的帶魚,閃閃發光。而在德加的畫中,就用很多灰色,遠處看有點沉悶,缺乏生命力。無論亮麗的皮膚,還是華麗的衣服、布景,馬奈的畫都有種高貴感,說他是資產階級亳不過分,而德加則略爲寒磣。到底誰才是銀行家的兒子?

當然,身爲銀行家的兒子,德加有條件畫交易所、貴族等對象,比如早期的作品《男爵家庭》(The Bellelli Family)中,由於尺寸大,人物靜止,所以畫得更深入,塑造更徹底,讓我們在絕大多數舞女、賽馬為主導的繪畫中,看到他的另一面。

更有趣的是,除了畫面本身的區别以外,他們身邊的女人的繪畫風格與自己的關係也相差很大。馬奈身邊的莫里索 (Berthe Morisot)很像馬奈,尤其對貴婦的描繪,就連專業畫家,也很難分辨。而德加身邊的瓦拉東(Suzanne Valadon )則一點也不像德加。瓦拉東的畫粗野、誇張,感受力極强,而德加纖細、雅致更像一位貴公子。反過來,如果德加借鑑一點瓦拉東身上的苦難、底層,或許會畫得更深刻、更質樸。

La Lecture , Edouard Manet

有時候會想,理性在繪畫中如何體現呢?無非對形體的理解,對轉折的判斷與選擇,對色彩調性的把控,微妙處多加一點小米粒般的白色或黑色都不行,也就是準確;以及靠塊面與塊面之間如何連結呈現邏輯,靠附近與附近的色彩關係呈現秩序,不是大紅大綠,而是盡精微,額頭側面和正面誰更冷一點,一絲都不得馬虎。比如在《奥林匹亞》(Olympia)中,同樣是畫裸體,同樣是差不多氣息的畫面,雷諾瓦就顯得臃腫,布格羅 ( William Adolphe Bouguereau)就顯得油膩,而馬奈把皮膚畫得彷彿鍍了一層銀一般,處處透露着典雅。這就是後來,學院派夢寐以求的銀灰色調。

但如是這般還不夠,還要有歸納的能力,也就是用大筆觸來概括,對主次的拿揑,對本質的敏銳,依然是《奥林匹亞》這幅畫,放在大腿上的手,手指、手面,不同形體,從哪裏來,到哪裏去,寥寥幾筆,但手掌的厚度、指尖的微微彎曲,全都出來了。而這種洞察力的具備,還會增加信心,這也是他筆觸不光大,還汪洋自肆的原因。

比如在《閱讀》(Ia Lecture)中裙子畫得洗練,大氣,灰而不悶,奔放而有序。另外有些畫中的筆觸可以看得出,順序按部就班,具有極强的紀律感。遠近虚實,長短平豎,以此來體現對不同層次的分析能力。小小一幅畫,從中可以讀到的信息是無限的。一沙一世界。而這些,馬奈全做到了。

也正是這個原因,在學院派當中馬奈是最受推崇的。從薩金特 (John Singer Sargent )到美國,從徐悲鴻到中國,從列賓(Илья Ефимович Репин)到俄羅斯,一代一代,傳承至今。但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,由於馬奈太聦明、太熟練、太準確、太完美了,所以作品中缺乏一些拿命換來的東西。

原文刊於:明報20240106「世紀」版 六合文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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